赴科场奇遇知音
词曰:
昼日渐长风渐暖,困人无气堪怜;
小桥撑出卖花船,半篙新水,摇曳绿杨烟。
鼓笔翩翩生异艳,中间玉润珠圆;
那知都是好姻缘,不须打稿,吹活尽娟娟。
右调·临讧仙
话说明朝成化年间,江西南昌府富春县四都庄有一财主,姓章名芒,字瑞生,为人厚道,心底善良。家有贤妻何氏,生得二子,长名安杰,次名顺发。这章家湖南人氏,五年前迁至富春,落户四都庄。
是日,瑞生欲往湖南老家,令二子同行,走亲访友,贺礼一番。于五日上,瑞生突发病疾,当日辞世。二子悲痛万分,置办棺木,人殓出殡,守孝七七四十九日,即归家奉母。何氏嘱二子道:“我死后,当将我枢合葬于你父墓侧。”二子遵嘱,后遂将母与父合葬于后阴山坡。
父母俱亡,顺发谓安杰道:“父母远葬千里,弟当立业于彼,庶不失祭扫。但祖父母之墓均在富春,慎终追远,弟又不能两全,莫如兄回富春,弟则永居湖南,方不失木本水源之思。”安杰闻言,觉言之有理。遂兄弟分居,各富且贵。
却说安杰,自幼聪明,娶妻蒋氏,即是同县蒋舒公之女。舒公生二女,此为长女。次女嫁与丰石庄解孟为妻。二女皆俱淑德,人称蒋大姑、蒋二姑。解孟自幼与安杰最契,归娶后即将家迁至老家苏州。暂且不表。
却说安杰家资巨万,庄田四十余处,家中之粟,叠积如山。恰一年大旱,人皆有饥色。安杰遂将所积之粟,分济群生,远近饥者均饱。众人感其恩德,只无以为报。
时年安杰四十岁,仍膝下无子。一日昼寝,梦一人金盔金甲,手执红旗,厉声道:“你本无后,上帝觉你功德浩大,今使少微星以接你后。”言毕将手一抛,见一星自袖中出,其大如斗,清光满室。安杰觉奇怪,遂告之于妻,其妻蒋氏曰:“妾连日身子不快,想是有了身孕。”二人暗喜。次年果生一子,年冬又得一女,皆秀美非常。其子名唤鹏飞,其女取名兰花。
一日,有客拜访,安杰迎接。见那人衣着朴素,春风满面。同入客堂,礼毕坐定,后问知来由,方知是同姓兄弟章必成。此人自幼浪迹江湖,未能成立,近日归家,故来拜访。安杰整治酒肴,举杯痛饮,必成佯做殷勤,安杰愈加爱惜。结了必成辞归,彼此常相往来。
一日,安杰谓必成道:“我姨妹丈解孟于苏州,生意颇旺。如今荐贤弟至彼,或者可发达,亦未可知。”必成欣喜,忙起身谢道:“承兄厚情,甚幸!”安杰笑道:“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!”遂写了荐书付与必成,必成道:“弟往苏州,不足一月,吾兄闲居家中,未免寂寞,何不同行一游?”安杰觉言之有理,遂欣然应允,当即收拾行装,与必成同往,身边不带一人。
到得苏州,解盂喜极,同着畅游几日。安杰欲回家,遂谓必成道:“贤弟且在解盂店里经营,我这就转去。”那蒋二姑恐姐夫冷淡,遂着必成送归。又雇了同胞兄弟的快船—送。必成见安杰衣箱内有珠宝,价值逾万金,遂生歹意。待船至吴江,必成即令船户将船泊了,进城买些酒肴,暗制毒药于袖中。转至船上与安杰同饮。酒过数巡,安杰已醉,仗案而睡。必成遂将毒药置于余酒之中,道:“兄醉矣,可饮尽余酒,以便收拾安睡?”那安杰大醉,早不知酒为何物,遂接了酒蛊,一饮而尽。
必成见之,心下甚喜,忙收拾碗盏,开铺扶必成安睡,毕了自己亦忙忙就寝,佯做睡着。未几,安杰大叫腹痛,必成只是不理。惊得船户近前,但见安杰七孔出血,气已绝矣。忙叫必成近前,看罢,必成故作惊恐,急奔去船头,大呼救命。惊得同帮船户,问其来由。必成哭道:“船户害死我哥了,又来前舱害我,幸我得免予难,几乎性命不保。”
须臾,各船户俱来,必成道:“烦请各公做个见证,明日进城报官。”一言既言,唬得那船户叫冤。内中有一老者,劝道:“此船户老夫向来相识,非谋财害命之人,你且莫冤了好人。”必成道:“只是我哥哥已死,必有冤枉,我若不报官,怎的见我嫂子。”言毕抚尸痛哭,众人苦劝方止。天明,入城买取棺木,殡殁毕了,暗藏珠宝,开船向富春进发。一路假意伤悲,心下却着实满意。
船至富春,必成先至安杰家报丧。那蒋大姑见必成身着白衣,痛哭而至,忙忙迎前,未待启口,必成即跪下道:“兄长同我自苏州转身,岂料船至吴江,病突发而亡。”大姑闻之,大叫一声,当即昏死过去。必成急救醒,依旧大哭。着丫头仆妇扶了大姑同往,迎枢至花园中暂停。远近闻知,莫不悲痛。蒋大姑一连数日,滴水不进。诸凡事务,任必成主持,众人皆道必成是个好人。
丧事既毕,大姑着必成主持家事。四十余处庄田,皆由必成掌管。必成于中取利,不出两年,妻奴田屋皆有。必成于湖南时,与人妾私通,生得一子,带回抚养,已三岁矣。因其生得眉清目秀,遂取名玉珠。不题。
却说一日大姑在家,闷苦不过,步出门首。远见一乘小轿抬一妇人,轿后一人相随,直抵门首,视轿中之妇,乃是妹子二姑,轿后随人,乃妹夫解孟。姊妹相见,二姑泪流满面,道:“妹生一子,年已三岁,岂料昨至乌江口,遇狂风将帆吹落,妹怀抱小儿,把持不住,连小儿失落水中,幸水手将妹救起,可小儿不知所向,想已葬于鱼腹。”言讫三人哭个不住。因二姑急着回家,大姑不便强留,只得泣送出门。解孟夫妇二人,因失子不乐,故不再出外经营。
却说吴江县有一人姓张名胜,科甲出身,居官清正,花甲之年仍不得子,思想居官无益,遂辞官还乡,乘船于乌江口,远见众鹊拥着一物,浮于水面,忙捞将起来,却是一婴孩,年约三岁,两朵白眉,四体不凡。张胜怀抱小儿,喜不自胜,道:“天赐我儿也!”遂将婴孩取名天赐,带至老家抚养。其妻孙氏甚爱之,后送天赐念书,颖悟过人,人称张公子。不在话下。
又数年,蒋大姑之子鹏飞已七岁。必成养成玉珠,年亦七岁。必成随请一先生诲鹏飞、玉珠之书。鹏飞之妹兰花亦同学书,其女长相衣着皆如男,故乡中俱不知他为女子。当下二子一女读书俱各聪敏,先生甚奇。不出三年,皆善诗文。适逢县考,先生命鹏飞、玉珠赴试,兰花亦要同往,其母不允,道:“女流之辈,怎的去考试,连内外俱不分。”兰花道:“我虽女子,今番出考,总不落他人之后。”其母无奈,只得允之。三人一般打扮,同赴县考。
试后张榜,鹏飞举了案首,兰花第二,玉珠却在第三,三人名自得意至家。至府考。玉珠举了案首,鹏飞第三,兰花第四。不想先生骤死,鹏飞伤感不已,在家闷坐。
一日,蒋大姑闲坐,鹏飞侍侧。老仆天海来道:“昔先主常施恩泽,远近皆沾其德,尚然家资日富。自先主去后,必成叔掌管家务,未施恩泽,我家资反不见盛。面他家如今呼奴使婢,庄田不在我家之下,非算计我家之财耶?如此若不早绝,我家之业则属他矣,望主母定夺。”
鹏飞插言道:“天海言之有理,若非他下苏州,我爹爹亦不至身故于外,愿母亲早绝此人。”蒋大姑道:“我乃女流,料难胜任此事,凭你便了。”鹏飞道:“天海为我家老仆,家事他无不知,况为人老实,可将家事任之,必始终尽美。”蒋大姑依言,将家事付天海掌管,各处事务俱与必成割裂。必成暗暗怀恨,彼此不甚来往。
忽一日,玉珠邀鹏飞一处读书。鹏飞实不耐烦。一日谓母亲遵:“孩儿于家中,玉珠常缠,孩儿实不耐烦。今闻吴江县碧山上有一书院,掌教先生为名士,孩儿往从其学,愿母亲自珍贵体。”大姑道:“你欲往碧山习书,亦是美志,其间是必苦心,以求上达。”鹏飞领命,遂带书童同往。天海送出十里之外,鹏飞嘱道:“你在家中,得小心事奉母亲,别无他瞩。”天海领诺而归。
鹏飞雇了船只,不数日即至碧山,书童挑了书籍,直抵书院,拜过先生,又与同窗各叙年齿。内中有一同年,姓张名天赐,即张胜偶拾之子。当下邀鹏飞至他书房坐谈,遂成文字知音。二人日用同食,夜则同榻,博古论今。鹏飞道:“今年有科举,勿使榜上无名。”那先生见他才思敏捷,亦勤心教诲。
一日,鹏飞谓天赐道:“兄曾娶否?”天赐道:“未也,家君曾为弟议婚,俱非姻缘,弟必得有才者。方称我心。”鹏飞道:“弟有一妹,年方十四岁,亦曾读书,其才虽不言高,却与愚弟无相上下,倘不因门户见鄙,愿将舍妹相托。”天赐大喜道:“既承不弃,敢不遵命。但应禀告父母,方可如此。”
正说间,忽一仆进来道:“公子速归,老爷昨日陡然起病,夫人着我叫公子至家。”天赐闻言,即收拾归家,鹏飞谓天赐道:“家父起病,不容不去,然科场斯近,兄几时可来?”天赐道:“相烦多待几日,七月初旬即至。倘旬内不到。兄便不必久等了。”言讫去了。及至家中,因见父亲病重,恐鹏飞于书院等,故作书令其先往,并托为觅寓所。
书院人俱赴科场去了,只鹏飞独自候天赐,自得了书信,急打点起身,雇了只快船,与书童向省而来。即至吴江,鹏飞令船户。将船泊于湖边歇宿。时值七月之中,暑气正盛,鹏飞遂步出舱外纳凉。月白众星繁闪,风清神怡,忽闻锣声连响,一官船顺风而至,亦泊船于鹏飞之船隔壁。船上一面黄旗,书“湖南巡抚部院”,绿纱窗内,灯如白昼,有异香飘出。须臾,忽闻琴声响亮。鹏飞窃听良久,又闻窗内有女子道:“小姐,请吃茶。”少时琴声又作,有人娇声歌道:
从吾所好兮,琴瑟与书。
身为女子兮,志并英儒。
夜宿长江兮,秋声寂寂。
回首顾望兮,渺渺鄱湖。歌罢琴止。鹏飞惊喜若狂,思忖道:“此必才女所作也,且其娇声雅韵,真令我魂飞天外,魄散九霄。”欲待和他一韵,又恐惊了他船上官长,反为不美。
正寻思间,即令书童抱琴出舱来,弹一《鸳鸯谐》。琴声既罢,又闻那船上琴声悠然。鹏飞诗兴勃然,自不能禁,遂高声吟道:
嫦娥何事夜弹琴,弹出好音正有情。
窗内玉人多美伴,可怜明月一孤轮。
吟罢思忖道:“不知窗内才人曾听见否,又不知肯怜我意否。”正想间,只闻那船上低声和道:
窗外何人夜听琴,新诗分外更多情。
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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